外卖骑手“社保”破局

来源：@中国经济周刊微博

本刊首席摄影记者 肖翊I摄

本刊记者 张燕 牛朝阁

2月20日的北京，春寒料峭。在朝阳区二十二院街艺术区，38岁的外卖骑手刘阳将电动车停在“美井骑士全时驿站”外，匆匆走了进去。他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头盔的面罩上全是雾气。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暖和一下，就听到周围的骑手们在热烈讨论。

近日，京东、美团、饿了么三大外卖平台相继宣布为骑手缴纳社保，覆盖超百万骑手。

“缴纳社保是好事，没想到送外卖还送出来个正式工作，生病、养老是不是都有保障了？”“你想得美！平台真的会掏钱给我们缴纳社保吗？反正我是不相信。”“交社保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到手的钱更少了？每个月要交多少啊？”

在这个小小的驿站里，骑手们七嘴八舌，有期待、有质疑、有担忧。他们来自天南海北，有着不同的生活境遇，但此刻，都被这则消息紧紧联系在一起。

社保落地之难

“五险一金”是我国社会保障体系的一部分，是劳动者应享有的基本权益。现实生活中，作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外卖骑手的这项权益却迟迟难以落实。

劳动关系复杂与成本压力巨大

外卖行业普遍采用灵活用工模式。从劳动关系来看，出于降低人力成本、规避法律风险等考虑因素，平台将即配业务外包给第三方企业，已是业界不成文的规定。这种状况使骑手群体面临较大的职业风险和生活压力。

数据显示，2018年劳动时间超过10小时的骑手占比为36.5%，2021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62.6%。近两年来，在外卖平台算法的“催促”下，骑手们跑得更快、干得更多、风险更大。

2020年，43岁外卖骑手韩某在送餐途中猝死，事后赔偿问题曾在网上引发轩然大波。平台以韩某是众包骑手，与平台不存在劳动关系为由，最初仅提出给予2000元人道主义赔偿，引起舆论风波后，才将抚恤金提高到 60 万元。

“灵活就业人员与传统劳动者的最大区别在于劳动关系的不确定性。”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家对外开放研究院教授李长安对记者表示，在传统劳动关系中，基本是一对一的雇佣关系，权利与义务相对明确。但在灵活就业形态下，骑手与平台、外包公司、商家甚至消费者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联，劳动关系多元化，有时是一对多，有时是多对一。这种背景下，如何为灵活就业人员缴纳社会保险就成了一个难题。

成本同样是一个关键的考量因素。3家平台都未公布具体的缴纳方案，但即使以最低基数计算，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企业在五险中需要承担的比例分别为：养老保险 16%、医疗保险 9%、失业保险 2%，以及生育保险和工伤保险（具体比例因地区而异 ）。以国内平均4000元/月的社保最低缴纳基数来计算，每月个人缴纳部分预计超过1000元。再加上住房公积金，外卖平台的人力支出成本预计将显著增长。

从目前几家平台的公告来看，京东缴纳“五险一金”的范围限定为全职骑手。美团表示将为全职及稳定兼职骑手缴纳社保。饿了么的公告里则只用“蓝骑士”代称，并未说明缴纳范围。

尽管3家平台未曾言明缴纳人数，但我们可以参考过往的公开数据。美团研究院公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有745万骑手在美团获得收入，其中全年接单天数在260天以上的骑手占总人数的11%，约为81.95万人。2023年饿了么骑手权益保障报告中提到的活跃骑手人数，超过400万。京东外卖配送主要依赖达达平台的骑手，根据达达集团2023年度报告，年活跃骑手超过120万。

目前3家平台均未披露全职和兼职骑手的比例。但若以全职和稳定兼职为缴纳社保的门槛，仍有庞大数量的骑手处于社保的边缘地带。

落袋为安vs长远保障

“若按照群里的说法，我每个月到手的钱会少1000元左右。我当然知道缴社保是好事，但少了这1000元，孩子的托育费怎么办？”刘阳皱着眉头对记者说，他一家老小都指着他这份收入，生活的重担让他对每一笔收入变动都格外敏感，更倾向于收入先落袋为安。

与刘阳有着同样看法的人不在少数。缴纳社保后，到手收入减少，意味着他们可能要削减生活的各项开支，甚至可能影响家庭的基本生活需求。这种现实的压力，让他们在面对社保时，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纠结。一方面，他们明白社保的重要性，知道这是对自己未来的一种保障；另一方面，眼前的生活困境又让他们难以割舍这部分可能减少的收入。

2024年3月，上海市人大常委会组织了一场议题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协商协调机制建设”的立法大讨论。在提及社保缴纳问题时，一名与会外卖员抛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缴社保，每个月我个人要出700元，这700元相当于我要送100个订单。这700元我寄回老家，给我女儿买点玩具不好吗？而且我在老家已经缴纳了新农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大部分外卖骑手对于“社保”的理解有偏差，他们简单将其理解为城乡居民医保或者意外险，对于社保在工伤、养老以及失业方面的保障并不清晰。此外，由于外卖骑手流动性高，多数骑手将送外卖视作一份过渡性的临时工作，比起未来的保障，他们更在意短期到手的收入。

采访中，不止一位骑手对记者提出疑问：“专家说企业职工的养老金更高、养老保障更好。但是我都不知道能在北京待多少年。如果我没缴满15年就走了，那我已经缴纳的社保可以退吗？或者说我缴纳够了年限，但退休回了老家，我的养老金还能照常发放吗？”

李长安表示，平台企业愿意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释放出了积极信号。但同时也要关注外卖骑手的实际情况，探索如何在灵活就业人员群体中建立一种比较稳定的社会保险机制，进一步完善社会层面的社保体系。

“这不是某一家企业能解决的问题。最后的实际效果究竟会怎么样，恐怕还要进一步观察。”李长安说。

对于日夜奔波的骑手来说，一份社保能够提供的保障固然重要，但他们更看重这背后的职业安全感与身份认同。

“都说送外卖是临时工，如果有了社保，是不是意味着我也是正式员工？我干的工作也有意义不是？”外卖骑手石磊说。

本刊首席摄影记者 肖翊I摄

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撑起“保护伞”

率先宣布为外卖骑手缴纳“五险一金”，对于京东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进入外卖市场的差异化竞争策略。

2月11日，京东宣布正式启动外卖服务，招募“品质堂食餐饮商家”，并承诺2025年5月1日前入驻的商家，全年免佣金。

如今的外卖市场，美团和饿了么可以说是分庭抗礼。京东作为后来者，想要竞争市场份额，必然要投入巨大的成本。相比于传统的巨额补贴形式，给骑手缴纳社保显然在社会效益和口碑上收益更大。

在京东“官宣”缴纳社保后不久，美团和饿了么也相继发布公告。美团在公告中表示，去年以来，美团就骑手缴纳养老保险等社保方案做了认真研究并形成了初步试点方案。饿了么同样表示，2023年就已经展开社保缴纳试点。

尽管外界对企业有商业竞争作秀和宣传噱头的质疑，但对于企业自身来说，缴纳社保是要实实在在拿出真金白银的。这一举措不仅提升品牌形象，也推动行业从“速度竞赛”转向“价值竞争”。“京东成为首个为外卖骑手缴纳‘五险一金’的企业，这一举措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供应链专家委员杨达卿对记者表示，京东不仅为行业做了很好的表率，还让员工老有所养、病有所医、伤有所赔，提升了员工的获得感和幸福感。

“这也有助于企业提升其在外卖市场的竞争力，并吸引和留住人才，增强企业的凝聚力和竞争力，促进外卖行业更加关注劳动者的权益保障，进而促进行业回归服务竞争和长远发展。”杨达卿说道。

开始缴纳社保只是第一步。从长远来看，企业已经展现出了从单纯逐利到承担社会责任的转变。

继“防疲劳试点”“骑手协商恳谈会”等举措后，2025年元旦前夕，美团发布公告称，将建立算法公开机制，在2025年底前逐步取消骑手超时扣款，推动从负向处罚向正向激励的转变。

在此次公告中，美团和饿了么也提到自家平台在职业伤害险上的进展。饿了么提到，平台已在全国首批7个省份启动新就业形态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全量足额为骑手缴纳保费，未来将继续全面积极响应人社部门的统一部署，在更多城市推进“新职伤”保险覆盖。美团则提到，目前已出资14亿元为7个试点省份的全量全职骑手缴纳职业伤害保费，未来将进一步覆盖。

算法精确到秒，社保却迟到了十几年。不可否认的是，京东、美团、饿了么三大平台宣布为超百万骑手缴纳社保，已然是一个重要的开端。这一转变，标志着外卖行业骑手权益从长期“裸奔”的无序状态，朝着“有保障”的方向迈进。

实际上，近年来，我国不断加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如开展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工作，引导企业实施一系列“算法向善”的举措，如上线防疲劳机制、取消超时扣款等；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等八部门联合发布《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明确了平台责任、报酬等多个焦点问题，并发布多项指引、服务指南，将新就业形态人员纳入最低工资保障等。

2024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主任周加海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在新就业形态下，判断企业与劳动者之间是否存在劳动关系，必须扭住劳动关系的本质、核心特征，即是否存在支配性劳动管理。

一项项举措相继推出，环环相扣，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加快撑起一把把 “保护伞”。

外卖骑手的“社保”破局，不仅关系每一个骑手的劳动权益保障，也关系每一个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价值与尊严。当算法开始计算人性的温度，当社保不再是一道算术题而是一份承诺，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行业的成熟，更是一个社会对劳动者最深的敬意。

（本刊记者崔晓萌对本文亦有贡献）